清欢几味

一世畅安。

倾城【下】

08

踩着十六年腊月的尾巴上,沣城冬天难得没下雪的好日子,王家把新妇迎进了门。

所以说,王家长辈能在一众适龄姑娘里最终挑出这位栗氏大小姐,其考究程度丝毫不亚于给皇帝选正宫娘娘。栗小姐娘家同样是老式大家族,先前王源给易烊千玺看过她的小相,虽然够不上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却也还是个可圈可点的美人坯子。

易烊千玺道:一看就知道是个正经姑娘,可惜了配你白瞎。

虽然是两个传统家族的结合,王源和栗小姐的婚礼却没沿用花轿游街那老一套。喜宴订在沣城最好的得意楼,新娘子着蕾丝白纱裙搭浅色披风,挽着自己父亲的手款款走过酒楼为这场婚礼精心布置的拱形花门。脚下红毡毯一路铺到大厅尽头处的礼台,台上新郎官王源一身挺括西装,他身后捧戒指盒的是沣军少帅易烊千玺,明月朗朗好男儿,光是芝兰玉树似的站在那里,就已经看的台下众妙龄少女芳心中小鹿乱撞。

眼看新娘子一步步走近,王源越紧张越忍不住聒噪,这万众瞩目的节骨眼上还有闲情跟易烊千玺咬耳朵:“兄弟,瞧见我老婆后面那位没?专门给你留的。”

女傧相瞅着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粉绿色小旗袍衬着少女花儿一般娇嫩的脸庞,行走之间露出修长雪白的大腿。易烊千玺从容地转开目光,淡淡道:“不牢费心。”

王源不甘心地“啧”了一声,还要再说什么,岳父泰山已经引着爱女到了台上,主持人适时清了清嗓,宣布仪式正式开始。

文明婚礼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胡闹陋俗,新娘子换了旗袍返场,甚至还端起酒杯和新郎一起挨桌敬酒谢客。

易烊千玺从第一桌开始就挽袖子挡在王源前面,窖藏了十几年的女儿红,豪饮跟喝水一样。做女傧相的姑娘是个鬼机灵,偷换了兑过水的酒瓶放在托盘上,易烊千玺又一杯饮尽感觉味道不对,转头正对上她黝黑明亮的大眼睛,冲易烊千玺俏皮地眨了眨,偷笑。

就算是掺了水,喝到最后易烊千玺依旧免不了眼前打晃,不过好歹是救回了王少爷洞房花烛小登科,王源临了搂着老婆回房前,几乎是热泪盈眶地猛拍易烊千玺肩膀:“兄弟!大恩不言谢啊!”

易烊千玺撑着头摆摆手,示意春风得意时的新郎官赶紧滚蛋。

王源给一旁的女傧相使了个眼色,转头麻溜滚走。

大厅里的客人散的差不多了,少数几个还没走的看见这一桌俊男美女也只是会心一笑。女傧相青葱似的手指搭上易烊千玺的小臂,娇笑着试探问:“少帅,我扶您去休息?”

易烊千玺靠坐在椅背上沉沉地笑,就着她拉自己起来的力道轻轻一拽,女孩本来就是半推半就,惊呼一声干脆直接跌进他怀里,一手抚上西装领口,大腿内轻轻侧磨蹭着易烊千玺的敏感处,姿态暧昧十足。易烊千玺一笑,制住她肆意的手,温文尔雅道:“好好的小姑娘,就不要学这些风月场上的做派了。”

心思被易烊千玺毫不留情地点破,女孩倒也没见羞愤,大大方方地从他身上蹦下来,随手捋了捋旗袍蹭出来的褶皱,撇嘴道:“你们男人最虚伪了。明明是下半身动物,还非要以正人君子自居。”

易烊千玺确实是累了,闭着眼睛勾起唇角,“哦?怎么说?”

“就比如说我表哥啊,今天之前他连我表嫂的面都见过,还不是照样欢天喜地地拉着人进洞房——性趣大的很呐!”

头脑昏沉沉的,又有黄鹂鸟似的小姑娘脆生生地在耳边说个不停,易烊千玺努力甄辨出她话里有用的信息,总算把身份和脸对应了上——王家那位在美国读书的表小姐,林颐萱。

林小姐从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人长得漂亮,脑子又聪明,娇滴滴跟朵牡丹花一样,按照中国传统刚过及笄之年不久,这次回国一为参加王源婚礼,更主要的还是家族想凭她攀稳帅府这座大靠山——毕竟在老一辈人眼里,再多金钱利益纠葛,都不如一桩亲事来的稳妥。

易烊千玺难得起了聊天的兴头,问她:“那你喜欢我吗?”

“你长得蛮好看的,好像还很有本事?”林颐萱屈指弹了弹自己小巧的下巴,认真想,“而且我那么勾引你你都没失礼,至少比刚才酒宴上那些恨不得直接上手摸我大腿的臭男人要靠谱吧?嗯还有……挑个少帅做丈夫的话,带出去也很有面子呀。”

易烊千玺哑然失笑:“听起来倒确实挺不错。”

“所以嘛,”林颐萱哥俩好地拍拍他的肩膀,特别诚恳:“少帅不如也考虑一下我?至少我比那些裹小脚、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有趣多了吧?”

易烊千玺笑着直点头:“林小姐可不止‘有趣’这一个优点,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生错了性别。”

自身后忽然传来冷冰冰的一声,林颐萱诧异回头,只见一名身披大红斗篷的男人正伸手摘下自己的兜帽,纯白的裘绒簇拥出一张精致到张扬的美丽面容,桃花眼眼角微挑,看着好似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眼神冷若冰霜。

林颐萱柳眉倒竖:“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王俊凯走到易烊千玺身边,伸出一只手到他眼前,易烊千玺马上识相地乖乖握住,抢着替他答林颐萱的话:“是我内人。”

林颐萱:“……”


09

回程的车上,易烊千玺头枕着王俊凯的大腿一路笑个不停,王俊凯凶巴巴地揪他的耳朵,咬牙道:“少帅艳福不浅啊。”

易烊千玺攥着他的衣摆笑:“可没办法呀,管它百花争艳,本少帅早已醉倒在那独一枝的春桃之下了。”

“好啊,‘之下’——”王俊凯挑着他话里的破绽,冷笑道:“那不如今晚也烦请少帅‘之下’吧?”

“那可不行,”易烊千玺在王俊凯腿上翻了个身,认真道:“好不容易喝多一次,怎么能浪费了‘横笛声中春色、要君知’的大好机会。”说这话时他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明一片,哪有半点儿醉意。

王俊凯被他磨的没脾气,“教书先生都要被你气死了,好好的诗词全被你学成了淫词艳曲。”

易烊千玺笑勾着他的脖子往下索吻,王俊凯一手护着他的腰,一手和他十指交握着,气氛美好而恬适,却不知为何打心底里生出一股不安来——就好像镜花水月……

“你……”

此时忽然一个急刹车,汽车尖锐的喇叭声长鸣不停,后座的两人险些因惯性撞到前面去,还是王俊凯眼疾手快拉了易烊千玺一把,易烊千玺迅速翻身坐起来,不悦地斥责司机:“怎么回事!”

司机尴尬地让开半边车前窗给易烊千玺看:“有人拦车,好像是……大帅的副官。”


10

易烊千玺一进家门就觉得气氛不对——逢年过节时才用的花厅开了门,上首坐着大帅,一左一右分别是母亲和姨娘。他挑眉,将大衣扔给丫鬟,一边解衬衫顶上几颗扣子一边往里走,依次叫过人便冷静发问:“父亲,母亲,姨娘——什么事那么着急,还值得让崔叔当街拦我的车?”

大帅垂着眼,慢慢用杯盖划过水中舒展的茶叶,显然没有要先说话的意思。薛卿楚侧身坐在一旁,看看大帅又看看易烊千玺,绢帕将手指绞的发白,神色中竟有些焦虑。最后还是大夫人开口:“如果崔副官不拦你,你又要去哪里呢?”

虽然现在显然不是议论这件事的最佳时机,可易烊千玺并不打算隐瞒,朗然一笑道:“当然是送小凯回春意堂。”

薛卿楚无声叹了口气,冲易烊千玺轻轻摇头。

大夫人捻着一串十八子的翡翠念珠,细碎的红色珊瑚串成流苏,最底下又伶仃挂着几枚另有雕刻图案的佛教七珍,随着她手指的动作一上一下晃动。她问过那一句后便不肯再说话,只专注地数着念珠,人似乎已经入定。

易大帅放下茶盏,又接起一个话题:“林家的女儿,你觉得怎么样?”

“是个好姑娘,所以我就更不能耽误人家了。”易烊千玺坦然答。

薛卿楚坐立不安,几次犹豫着想开口说话,都被大帅一道眼风扫过去又禁了声,直到听到这里终于再也忍不住,失声叫道:“千玺!你就服个软吧!”

大夫人豁然抬眸,冷冷道:“姨太太急什么,让他说!我倒是要看看,我这宝贝儿子为了一个戏子,能做到哪一步!”

大夫人话音刚落,易烊千玺已经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心平气和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儿子愿意领家法。”

易大帅负手踱步到他身前,沉默地思考了半晌,然后以一种打商量的语气缓缓道:“娶林颐萱进府,我另让人建一座别院给你——这样你肯不肯答应?”

易烊千玺握拳,摇头。

易大帅“唔”了声,云淡风轻:“那你就跪着吧。”

易烊千玺一跪就是一天一夜。花厅的门开了又关,院子里的老树熬过了年轮百转却熬不住沣城冬天彻骨的寒,一树光秃秃的枝桠随着冷风张牙舞爪,将鬼魅似的影子投落在地板上。易烊千玺纹丝不动地跪着,下人们来来往往路过花厅门口时都会下意识放轻脚步,直到后半夜才有人小心翼翼地推开半扇偏门,小荷抱着毛披风和几包点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见易烊千玺这样就忍不住红了眼眶,颤声道:“少爷,您这是何苦呀……”

易烊千玺疲惫地牵了牵嘴角,“大姐。”

寒冬腊月滴水都能成冰的时节,易烊千玺就穿了一身薄衬衫跪在大厅正中央,四下雕花木窗阴恻恻地透着北风,他整个人冷得跟冰块一样,小荷忙把带来的厚衣服一股脑全都裹在他身上,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啜泣着哀求:“少爷,您就跟老爷说句软话吧!帅府上上下下全指着您一个,您、您……您不能没后啊!”

易烊千玺冻得连声音都在发抖,惨白的指节用力攥紧斗篷,就像拉着他最后救命的稻草,咬紧牙关:“我……不能……辜负了小凯。”

小荷将易烊千玺搂在怀中,就像小时候无数次他在母亲、先生那里受了委屈一样。曾经只知道拉着她的衣角撒娇赖皮的奶娃娃,如今俨然已长成苍松翠柏一样足够担当风雨的青年少帅,这个认知无疑让她又骄傲又心酸。她一下一下顺着易烊千玺后背的弧度轻轻拍抚着,在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夜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慰贴青年缄默的战栗。小荷心里明白,这一夜过后,有些东西,是真的永远也回不去了。


11

自婚礼那天匆忙分手,易烊千玺跟着大帅的副官回府,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势必要司机亲眼见着王俊凯踏进春意堂的门才许回来回话,而这之后整整三天,王俊凯再没有见到易烊千玺的人。

阿恬在外面敲过几次门又没了动静,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阿恬跟人急切地解释着什么,熟悉的薄荷音插进对话里,隔着一道门高声道:“王俊凯,易烊千玺把你捧在心坎儿上不是为了让你给他殉情的!”

一直紧闭的房门呼啦就开了,王俊凯眉眼间凝着霜,往后让开一步,“进来说。”

王源身后还跟着林颐萱,小姑娘探头探脑地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偏偏还要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临出门前也不知是被家里长辈嘱咐过什么,一看见王俊凯立刻阴沉下脸,漂亮的脸蛋上恨不得直接写满“刻薄”二字,王源拉了她一把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消停坐下。

说实话,王源并不反感王俊凯,甚至要不是彼此间这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王源绝对有理由相信自己能和王俊凯成为知己好友。然而这两天他放着新婚的妻子没空缠绵,整日奔走于易、林两府间,里外不是人的事都让他做了个遍,好不容易得小荷偷摸送出来的信儿,翻开一看直接眼前一黑——撕破脸啦!

解铃还须系铃人,小荷的意思是让他来找找王俊凯的门路,劝易烊千玺松口,可王源心里想的却是另一遭——他们好歹和王俊凯还多少有点儿交情,那易大帅呢?

那当年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啊,就算老了老了吃斋念佛修身养性,通身的杀伐意可也一天都没消下去过。易大帅不会管你王俊凯是何方神圣,他只要顾念着自己亲生儿子一个就够了。而又有什么,能比死人更容易让人死心的呢?

王源一阵胆寒。

他太了解易烊千玺了,事情真要到了那一步,那就是彻底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一条命上系着两个人,王俊凯必须得活着;甚至但凡林、王两家还有要把颐萱嫁入帅府这门心思,王俊凯就更得活的好好的。

从进了王俊凯这道门开始,王源的脑子里就没停转过,就等王俊凯开口说第一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总能想到应对的办法,却不知这戏子是真太能沉住气,还是压根儿就对易烊千玺无情,愣是一声不吭。到最后还是林颐萱憋不住一拍桌子,娇叱道:“唱戏的!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王俊凯敛眸拨弄着凤冠上的珠帘,波澜不兴道:“林小姐,发脾气也要讲个道理。”

林颐萱眼珠一转,忽然极傲慢地笑开:“我是要嫁给千玺哥哥做妻子的,劝你收敛一些,不要再缠着他鬼混,免得坏了帅府的名声。”

她那张脸本就颜色妍丽,即便耍心机看着也是聪明的可爱,王俊凯笑着摇摇头——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一笑林颐萱更不高兴了:“喂!我跟你说话呢,你笑什么啊!”

王俊凯托着下巴,好心指点小姑娘:“以后别叫他‘千玺哥哥’了。”

林颐萱不服气,冷哼一声:“我就叫!你管得着吗?”

王俊凯笑道:“为你好——真的,你要当面这么叫他,他非揍你不可。不信你问你表哥。”

大概是王俊凯的言辞太恳切,林颐萱迟疑地看向王源,王源痛苦捂脸:“别闹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所谓正事不过是三两句交代清楚易烊千玺现下的处境,王源又委婉地提了提自己那点骇人听闻的猜想,眼见王俊凯脸上逗弄林颐萱时的笑容一寸一寸地冷下去,王源觑着他的神色试探问:“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源少爷——或者说你们王家想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王俊凯一针见血到王源都有些狼狈的地步,王源架不住窘迫地偏头干咳一声:“我是真心把你那份一起考虑进去的……不然……”不然他大可以坐享其成,等着大帅的耐心被易烊千玺耗尽,林颐萱总有办法嫁进帅府的门。

“是啊是啊,”王俊凯愉悦地点着头,凤冠在他的手里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源少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让我又能怎么办呢?”

不等王源说话,林颐萱先插嘴道:“你走的远远的呗,眼不见为净,我就不信千……”她翻了个白眼,改口:“我就不信少帅真能记你一辈子。”

王俊凯笑的恍惚,似乎在回忆什么:“林小姐,我和千玺认识那年他才五岁,在一起五年又分开七年,到如今他十七,我们依旧在一起——你说,他忘掉我又需要多少年呢?”

林颐萱哽住,王源拍拍表妹的手背,刚要说话,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叫嚷声:“源少爷!源少爷!源少爷您在吗!”

王源皱眉分辨了一会儿:“肯定不是我们家的人……”

王俊凯却已经听出来了——是那天在小红楼替薛卿楚给他送礼的那名小厮!

王俊凯忙打开门,小厮正好在门外举手要敲门,骤然失了阻挡的力道一个踉跄直接摔进屋,索性连滚带爬地抱住王源大腿,嚎啕道:“源少爷!我们少爷又要打仗去了!荷姐让我赶紧来找您想办法啊!”

“打仗?!”王俊凯一瞬间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揪起小厮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拎起来,“究竟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打仗?!”

林颐萱也紧张地站了起来,跟着迭声催促道:“你倒是说啊!”

“天杀的小鬼子屠了建康城,大帅说抵御外侮为先,儿女情长都滚蛋——我溜出来报信的时候,少爷已经出城去军营点兵了!”


12

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如有实质般刀割,风雪迷蒙了双眼,王俊凯仍不住地催动马鞭——快一点,再快一点!

那天在戏班子的最后,看似不会有结论的争辩最终因另一场意料不到的突发状况而画上句号——王俊凯对王源说:我要上战场。

王源骇然:胡闹什么!你知道战场在哪吗?你去又能干什么?

王俊凯冷静到冷漠:我不知道,可源少爷一定有办法知道。我需要你帮我。

王源分毫不让:我凭什么帮你?帮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王俊凯视线一转,落到还在怔忡的林颐萱身上,那顶不知是哪位皇后娘娘戴过的雍容凤冠已被妥善放回铺了红丝绒的木盒里,他笑了笑,将盒子推向林颐萱,不言而喻。

林颐萱咬着下唇狠狠别开眼,明明话里都已经带上了哭音还不忘蛮横:我才不稀罕!

王源叹息,如同尘埃落定般妥协:我答应你。

那戏词里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王俊凯一路快马加鞭,王源派来保护他的人沉默地将他护卫在中间。道旁的景象惨不忍睹,被扫荡过的村庄就像人间地狱,大雪都盖不住那满地淋漓的鲜红色,村口大树上吊着一具残破的尸体,血已经流尽了,一双枯槁的双眼至死仍盯在那虚空中的某一点。树下倒着两个孩子,小手执拗地向前伸去,然后被刺刀从后洞穿,青灰的肠子淌了一地,仔细看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消化的米粒。

护卫里有人骂了一声:“狗娘养的畜生!禽兽不如!”

七尺高男儿眼珠子都熬的通红,哽咽道:“听说建康城……全都空了。”

风中隐隐送来枪炮声,众人勒马,领头的管事往不远处的小高坡上兜了一圈回来,对王俊凯抱拳道:“王老板,前面不远就是淮城,看这战况……怕是不大好。您还要往前去吗?”

风把斗篷吹成了一面旗,王俊凯拉紧雪帽,沉声问:“城头上可易了帜?”

管事一愣:“未曾,但……”

“那就请各位送到这里吧,一路辛苦,等回了沣城我再请各位喝酒!”

马鞭高高扬起又落下,马儿受惊,奋然蹿了出去,王俊凯最后的话语也被马蹄踏碎,入耳只剩支离的词句,道:“如果还有机会……”

王俊凯几岁就进了新阳春,那时戏班子还在淮城,因此他也算是从小在淮城长大,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城门肯定是不能走了,好在他还知道一条小路。

城里比城外乱,能跑的早就跑干净了,剩下千八百人的沣军死撑在城门口,身前身后一地血肉白骨。

王俊凯跟只猫似的从城墙根儿钻进来,鹿皮的靴子脚踩下去就是“扑哧”一声——不知哪家冤魂死了还没能留个全尸,半边大腿滚到墙边,血肉都冻扎实了,正好被王俊凯踩个正着。王俊凯默然合十拜了拜,道一句“惊扰”,然后再不迟疑,迅速往另一头炮火最集中的城门跑去。

墙垛还残留着火油燃烧的味道,也多亏了这场暴雪,沣军得以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墙上墙下无数士兵就地一卷破衣裳马上开始打呼噜,王俊凯一路挤着人往前走,还要小心避开别踩着那些伤员的胳膊腿。

快到时有人伸手拦他,血污混杂的一张脸,铁塔似的汉子镇在眼前,王俊凯干脆扯掉斗篷,亮出那双明艳的桃花眼,一字一顿:“请带我去见你们易少帅。”

有人从后面拨开那汉子,易烊千玺披着军服大衣,一手里拄着枪,看到王俊凯的瞬间眼里有精光闪过,随即又烧成怒火,一把把王俊凯拽到自己怀里:“谁把你弄过来的!”

王俊凯抬手抚上他的脸,一道带血的伤疤从眼角划开,眼睫毛上还挂着血珠没来得及擦,易烊千玺握住他的手,叹道:“我没事,你不该来。”

王俊凯勾起唇角调笑:“怎么?易少帅想一个人充霸王?”

易烊千玺心里烦躁,小鬼子兵临城下时都没有过的无措感涌上心头,狼狈撇开头:“是啊,没有乌江也没有宝马,所以就不劳烦妃子了。”

王俊凯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笑吟吟地:“唱戏唱全本,易少帅想独自挑大梁,怎么也不问问我这个旦角儿答不答应?”说着他曼声清唱起:“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旺一刹那……”

易烊千玺哑着嗓子打断:“别唱了。”他抖着手替王俊凯重新系好斗篷,把人揽到城楼边的楼梯口,“宝贝儿,算我求你,你赶紧走,我不能再把你折在这里面。”

王俊凯收起了方才的戏谑,长而密的睫羽轻轻往上一扫,“易烊千玺,你是不是从来就没信过我啊?”

城下又响起枪炮声,日本人是拗着劲儿要在天亮前攻下淮城。淮城一破则沣城危矣,大好河山、妻儿老小具在身后,沣军杀红了眼,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头,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易烊千玺深吸一口气:“我连你都不信那还能信谁?现在好了,想走也没得走了,”说着他又笑,肆意而畅快地问身边人:“小凯,咱俩死一块也能算段佳话了吧?”

王俊凯从死人手里抢下一把枪,掂手试了试,骄傲地挑起下巴:“虞姬只有坐着等死的份儿——我王俊凯难道不比她强?”

易烊千玺的一只眼睛已经模糊看不清楚,身上伤口结了痂又裂开,一身军装早被血染成了棕褐色,大笑:“王俊凯,下辈子别唱戏,去当个军人吧——楚霸王都难望你项背!”

王俊凯扶稳易烊千玺摇摇欲坠的身躯,云开处,一轮红日悠然跃出,金光洒落大地,徐徐驱散着魑魅黑夜,两人相视一笑,同时举起枪——

天将明。





——END——


《倾城》是尽了比较多心血的一篇文,还有些话想说、又不适合在正文中说的,所以就单独拎出来唠叨吧。

*关于时点:
文中点过几次明确的时间,小凯和千玺一别七年后再见,也就是故事正式开始,是设定在民国十六年秋,小两口秀秀恩爱撒撒狗粮,转头源儿哥结个婚,时间就差不多已经到了民国十七年。
历史上的民国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928年,这一年的6月4日,日本关东军在奉系军阀首领张作霖返回东北的途中炸毁其专列,制造了史称“皇姑屯事件”的恶劣谋杀案。张作霖于6月4日当晚不治身亡,时年二十七岁的张学良正式接过奉系军政大权,并宣布东北易帜。
而文中促使千玺出征时提的那句“小鬼子屠了建康城”,历史上的南京大屠杀发生在1937年12月,这里为了剧情需要提前十年,希望不要对大家造成误导。

*关于人设:
当然,易烊千玺不是张学良,王俊凯更不是赵四小姐,至于王源、小荷、薛卿楚、林颐萱……等等,也许他们身上或多或少有一些历史人物的影子,但他们也都不是他们。
我一直觉得“少帅”是一个令人心向往之的称谓:少年将军,世族贵冑……诶呀,大概就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吧,上了战场能杀敌,脱了戎装又是翩翩贵公子,简直想把所有最美好的词语都给他呀。

*关于小荷:
文中提过“易烊千玺视她如亲姐,连带着王源这些同辈的公子哥儿们也都跟千玺一起尊她一声‘大姐’。”
其实“大姐”这个叫法,同样来自于张学良。张学良的发妻于凤至长他三岁,故张学良一直以“大姐”称呼她。当然,这么写并不是要暗示千玺会娶小荷,我只是想表达:如果没有小凯,如果没有近乎固执坚持信仰,那么千玺绝对能喜乐平安、富庶美满地过这一生。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原句出自袁枚的《随园诗话》“自古美人如名将”,这里将美人、名将颠倒了位置来用。
那个年代里有太多本应团结御侮的军人选择了放弃,就比如九一八事变中东北军的不抵抗政策。当然,这期间当权者的种种顾虑不是现代人事后诸葛亮就可以评判的了的,可这所谓“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际公理之判断”的一再退让,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关于结局:
网易有一首民国背景的耽美同人歌,其中评论排在首位的那条是这样说的:“本来就很少看历史向耽美。有几个时期尤其不碰:南宋末年、明朝末年、民国。不敢碰。国仇家恨在前,儿女情长都不堪一提。”
这篇文从一开始写,就有人问我是be是he,我的回答是“不是be”——到现在结局放出来了,还请各位见仁见智。
谢谢坚持把《倾城》看到最后的各位,这不是一篇论调轻松欢快的文,民国的题材太沉重,写到最后一改再改,我自己都觉得有烂尾的嫌疑。唯独这句“天将明”,几乎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
天要亮了,爱人在身旁,心中有信仰——已足够。

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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